第二百九十五章 我真的很欣赏你

陈恒的营帐并不小,内设床帐一张,另有待客和办公的桌椅数张。不大的营盘内,区域按照功能划分开。一两张不大的屏风,就能起到隔绝的作用。

拉着鲁应雄坐在椅子上,闪烁的油灯立在两人中间,小小的火芯偶尔发出轻微的声响。到底是军营重地,哪怕是军需主官想要多点亮几张盏油灯,都得担心一下走火的风险。

发黄的灯光投射在鲁应雄的侧脸,更将对方苦巴巴的神情照个分明。尤其是在对方讲述完自己跟王子腾的糊涂账,陈恒真是费了老大劲,才憋住笑声。

倒霉蛋他是见多了,像鲁大人这样倒霉的。连陈恒都要开始怀疑,对方祖上的风水是否有什么问题。

横向对比来看,鲁应雄陪陈恒去抓薛蟠之事,和鲁应雄私下调查王子腾比起来,根本没有可比性。前者只算作旁敲侧击的话,后者就是舞着大刀在王子腾脸上反复横跳。

鲁应雄当然是委屈的,他领的是圣上旨意,想不办都不行。就算有心想隐瞒,鲁应雄也不敢保证李贽安排的人选,就只有明面上的自己一个。

可这样一报,从武将的系统来看。就是你小子吃里扒外,以下犯上。仗着一身狗胆,敢告大都督的黑状是吧?

这事,若是陈恒这样的文官来办。王子腾可能碍于文武之别,会放在日后慢慢计较。

但是鲁应雄的官职,还要归属武将之列。那就不好意思了,王子腾自己都没动手。已经有不少勋贵私下放出话,要给鲁应雄一些颜色看看。

两人之前毕竟有些交情,鲁应雄今日又说的格外‘坦诚’。连自己悄悄安排儿子,去给王家公子传信的安排,都主动拿出来说道。

前后境遇一联系,陈恒不禁问道:“王大人不知道此事吗?”

鲁应雄摇摇头,可又迟疑起来。讲道理,以王子腾的聪明才智。应该很清楚什么说漏嘴,被犬子听去通传的解释,根本站不住脚。自己特意的泄密行径,完全是在向王子腾示好啊。

王大人,只要你点点头,给弟兄使个眼色,下官今后愿为马前卒,保证马首是瞻。

鲁应雄打的算盘确实好,奈何王子腾完全不领情。陈恒大概能猜到王大人的心思,在王子腾看来,鲁应雄敢偷偷瞒着自己,给陛下传递对自家不利的消息,本身就已经是不可饶恕的背叛。

如此坏规矩,绝不是三言两语的示好,一句‘下官也有难处’可以解决。你有难处,他也有难处。那我这九省巡检,五军大都督以后还干不干了?还怎么管束下面的人?

王子腾会对鲁应雄下手,陈恒不意外。而这鲁大人自己也禁不起吓,别人才放个消息出来。他就抓紧上书求战,想要外逃避祸。

陈恒在心中琢磨一圈,又有些奇怪的问道:“既是来平安州寻功劳,鲁大人又怎么会给调到后军大营里?”

要知道后军大营是不上战场的,它们的主要职责就是后勤。替前军收拢好军械,安排运粮队以及火器、大炮等等物资。

别看这几个词,说的光鲜亮丽。更多的事务都是制作干粮,安顿伤员的琐事。这样的琐事,谁还指望靠其建功立业啊。完全属于功劳屁点没有,黑锅定有一份的倒霉差事。

鲁应雄闻言,嘿声一笑,颇为不好意思道:“我怕到了前头,突然有个眼瞎手抖的,朝我背后射上一箭。”

这话听起来好玩,可细细一想,又叫人毛骨悚然的很。陈恒心有余悸的同时,更加坚定自己没事少离开后军大营的心思。

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想给自己来说一句‘身后中箭,死于误伤’的历史评语。颇有一鸡之力的状元郎,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大营自保吧。

心中有了定计,陈恒看向鲁应雄,微微笑道:“如此,往后还请鲁大人同心协力才是。”

你听听,你听听。这是多么温暖人心的话语啊!总算不枉费自己今日的坦诚。命运多舛的鲁应雄双眼微红,望着自己心目中的‘明公’,直接起身抱拳道:“陈大人,下官亦有此意啊!”

见其还要弯身行礼,陈恒连忙上前握住对方双拳,真挚道:“鲁大人岂可如此。”

“陈大人!!!”鲁应雄回得更是真诚。

……

……

打定主意不肯轻易出营的陈恒,把所有精力通通放在军需上。主帅已至,大军开拔在即。听说中军大营为行军路线争论了很多次,许久都没个下文出来。这些闲话,是往返两营的民夫传出来。

陈恒听了几句闲话,只是乐呵呵一笑,并没有多去管。只要三军的伙食没出问题,其他事务,陈恒一概当个哑巴看客。

如此过了几日,陈恒都老老实实待在大营里,连北静王水溶的邀约都推脱了好几次。

他一直不肯去,有人倒是要先走了。

再过些时日,就是中秋佳节。贾琏说什么也待不下去,再不回家一趟,怕是家里的老太太都要担心死。

“你真不跟我回去?”贾琏这般好说话的性子,也是给面前的宝玉气的牙痒痒。

“不回去。”宝玉坚定的摇头。他之前把话说的如此明白。现在要是临时改口偷跑,以后叫冯紫英、卫若兰等人如何看自己。

“好好好,你不走。我叫老太太派人过来请你走。”贾琏含恨一声,退出营帐。在临走之前,对着史鼎千叮咛万嘱咐:这小子是我们家老太太的**,世伯你可千万小心着点。

史鼎也是傻眼,你这个做哥哥的拿捏不住弟弟,反倒把麻烦留给我。

可惜贾琏还有要事回去禀告贾赫,顾不得史鼎跟水溶的挽留。当日下午就带着几个护卫,寻了条道回京师去了。

就在贾琏走后的翌日早晨,有两道狼狈的身影终于走出山林,对着大营外的哨兵不住摇手呐喊。

……

……

“什么,你说有柳湘莲的消息了?”

陈恒看着面前的传令兵,对方一路从中军大营疾驰而来,早已是气喘吁吁。稍平了平思绪,赶忙又把水溶吩咐的话又说了一遍。

再三确认自己没听错,陈恒心中这才升起不敢置信的狂喜。之前柳湘莲身陷平安州,天知道他心里有多紧张。此刻终于得知对方平安无事,陈恒才晃着身子,跌坐回位置上。

一旁的信达着实吓了一跳,连忙冲到陈恒身边,见其没有异样才稍稍宽心。看到弟弟不住把手拍在自己后背,陈恒这才恍然,忙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让传令兵先行退下,陈恒马上就对信达吩咐道:“你快去准备几匹快马,我要去中军大营一趟。”

这跟陈恒之前定下的主意有些出入,信达露出几分迟疑,谨慎道:“二哥,不如让我替你跑一趟过去接柳二哥吧。”

现在出去,可没有个贾宝玉跟在旁边做挡箭牌。又没有武艺高强的柳湘莲作陪,这叫信达如何放心的下?

陈恒摇摇头,他看出水溶三番四次邀请。自己不去上一趟,谁知道对方会折腾出什么幺蛾子。眼下有了柳湘莲这个借口,索性还是在局势变化前见上一面吧。

见兄长主意已定,信达也不再继续规劝。折身出了营帐,就去寻起鲁应雄来。后者听闻陈恒的动向,当即表示会派亲信随行护驾。

等到陈恒走到大营门口,见到信达和鲁应雄安排的护卫。他虽有些诧异,还是笑纳了亲朋的关心。

一行二十人骑上快马,只在道上奔行半日,便再次抵达中军大营。给哨卫验明身份后,陈恒领着诸人快步入营。

营地里巡游的官兵比上次要多上许多,飘扬的旌旗下,除了校场处能看到操练的士兵,再看不到闲人来去的身影。沙场上传来阵阵操演声,空气里弥漫的紧张气氛,越发让人感觉到战事将近。

等来到水溶的营帐外,稍作等候的陈恒,已经能听到里头的欢声笑语。稍过片刻,垂下的帘子被掀起一角。首先出来的人,却不是之前进去通报的侍卫,而是笑容满面的北静王。

“持行,咱们又见面了。”

“王爷。”陈恒依礼抱拳,忙道,“有劳王爷屈身相迎。”

“持行何须如此生疏。”水溶笑呵呵的上前,伸手拖住陈恒抱拳的双手,指着身后的营帐道,“柳二郎就在里头等你,知道你们俩人分别已久,快随我一道进去。”

陈恒才跟着水溶走进营内,被一众人围在中间的柳湘莲,当即惊喜道:“大人,你怎么也来了?”

见到柳湘莲疾步窜到自己面前,陈恒下意识端详起对方的模样,确认起好友的情况。陈恒知道柳湘莲的生活习惯,平日素爱白净衣物,好熏香,爱风雅。这些臭毛病放到眼前,跟对方浑身的狼狈一比,只看的陈恒鼻头一阵酸意。

“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此行……让你受委屈了。”陈恒忍不住用手掌托住柳湘莲的双肘,神色激动道。

柳湘莲听的心头一阵暖洋洋,直接发出得意的嘿笑,“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武艺。若不是为了护住薛蟠,早半个月前我就该回去找你复命。”

想到身旁还有个水溶在笑呵呵看着,陈恒也顾不上询问更多。只陪着柳湘莲坐在帐内,听着冯紫英跟卫若兰等人的关心。

他们这批人都是打小长在京师里,交情自然是有的。又摊上个薛蟠这个傻货,吹嘘着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大家听闻对方跟着柳湘莲杀了不少流匪,立马就有人问起流匪的情况。

薛蟠倒也实诚,直接道:“我看他们个个身手都是不差,远不是一般的流匪。”兴许是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太奇怪,他沉思片刻后,才出声解释道,“就是看身手,不像一般的农家出生。”

场内的公子哥听的暗笑,他们不清楚薛蟠的武艺水平,却知道此人平日说话最喜欢夸大,也没太放在心上。

陈恒闻声一动,悄悄记在心里。他给柳湘莲甩了眼色,后者亦是眨眨眼。陈恒心中明悟,看来这薛蟠所言非虚。

“好了好了,咱们出征在即,就有这等好事发在前头。依我看,这是旗开得胜的好兆头。不如今夜咱们设宴一场,替薛大哥和柳二哥接接风,去去晦气如何。”一脸兴奋的冯紫英,突然站出来替众人请命道,“大帅,您看可好?”

见众人的视线都移向自己,水溶索性笑着点头,允了冯紫英的请求。大家一时笑闹开,更是出声纷纷挽留起柳湘莲。这人刚刚还在叫嚷着,非要去后军大营找陈恒报个平安。

“现在你家大人都在这了,柳二哥,你不会再扫兄弟的兴吧。”

被人这般架在火上烤,柳湘莲一时没有主意,只好转头看向陈恒。后者也有意让柳湘莲缓缓身子,只悄悄对柳湘莲眨眨眼。

“行。”得了暗示,柳湘莲马上点头道,“先说好,今夜咱们不喝酒,只叙一叙往日旧情。”

冯紫英等人,立马发出一阵叫好声。

……

……

即是要接柳湘莲一同回去,晚上的夜宴,陈恒免不了也要留下出席。不过他跟冯紫英这些人,共同话题不多。只吃过几个菜,就起身走出营帐外。

静谧的夜色下,以帅营为中心,大约十步的范围,只能看到数个官兵站在篝火旁把守。水溶的营帐,就设在中军的核心地方。看守在此的官兵,倒无需那般严密。

只是军中法度森严,哪怕陈恒身上带着腰牌。要是随意走动,免不了被卫兵拦下盘问一二。非常时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出来透气,陈恒索性站在火光处四处眺望。周遭负责看守的士卒,虽看不懂陈恒的闲情雅致,倒不会过问这位大帅的贵客。

身后的营帐里,欢笑声还在继续。却不知水溶何时出来的,突然站在眺望夜色的陈恒身边,出声道:“持行在看什么?”

陈恒忙收回目光,还不等他说话。水溶已经笑道:“又是些繁文缛节,现在就你我二人独处,持行大可省去。放心,不会有御史台的人出来状告你。”

对方这般盛情难却,陈恒也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药,直接点头笑道:“好,谢过王爷。”

“所以持行刚刚在看什么?”

见水溶还在追问这个问题,陈恒想了想,才直言道:“秋日将近,有些担心今后的战事。”

水溶没想到陈恒会担心这个,忍不住笑道:“没想到持行还会操心兵事?”

“纸上谈兵。”陈恒担心留下误会,赶忙摇头解释,“只是闲暇时,看过些兵书打发时间。”

水溶不置可否的摇摇头,只是意味深长道:“古来名将,谁不是从一本本兵书看起呢。”

陈恒闻言,不自觉陷入沉默。他真是随便看看的,所找的兵书,也都是冲着名将声望去寻。比如岳武穆,比如戚将军等等。

这样泛泛的看,说自己是赵括,那都是给自己脸上添金。这赵家儿郎,才是真正的将门之后,理论知识可称无敌。

“持行若是有空,不如陪本王一同走走,可好?”

水溶的兴致似乎十分不错,突然朝着身侧的陈恒发出邀请。

心中警铃一作,陈恒细细一想,还是答应下来。他能看出这位北静王对自己十分感兴趣,正好他也有意借这次交谈试探对方的盘算。

“好。”

见陈恒终于点头,水溶显得十分高兴,直接伸手道:“请。”

两人并肩走上一程,有这位军中主帅在,道上巡逻的官兵倒不敢上来盘问。晚风拂面,吹动着两人的衣袍、发带。陈恒是一身青衣书生袍,这水溶也没穿盔甲之物,只着了件象征身份的蟒袍,另罩了件淡色披风。

水溶的长相本就贵气十足,偏他狭长的双眼,笑起来又喜欢眯着。过分妖冶出众的长相,似乎成了水溶的一份伪装。世人说到他时,除了一句貌比潘安外,就是好男色,喜欢跟读书人打交道。

将世人对水溶的评价过滤一遍,陈恒却丝毫不敢小瞧对方。人跟人的印象就是这般奇怪,也不知跟水溶太过热情有没有关系。

沉默的气氛,最终还是被主人家打破。负手闲步的水溶,终于出声道:“持行怕是不知,其实我很欣赏你。”

陈恒又不是什么梨园卖笑的戏子,对此话倒不会胡思乱想。只是装傻道:“不知下官做过什么事,能得王爷的另眼相看。”

水溶的聊兴似乎很浓,只侧头看了旁人一眼,又转向眼前无边的夜色,朗声道:“说起来你可不要多心。”水溶轻笑一声,信心十足道,“扬州、沈州、松江,秋浦也好,秀南也罢。持行做过的事情,本王都有叫人打听记下。不管何时拿出来细想,都觉得惊奇。有时候我都会想,持行这脑子是如何长得,竟有这么多生财之术。”

“大概是小时候穷怕了。”陈恒开了个玩笑,他的目光也落在眼前的黑暗处。依稀间,能瞧见士卒的营帐里,有人翻身打呼噜的声响。

“持行啊,你不坦诚。”水溶没把陈恒的话当真,可他还是笑道,“不过持行却是害的我好苦。”

咱们往日无怨,今日无仇。陈恒不禁纳闷,奇怪道:“王爷何出此言。”

“陛下若不是得了你的助力,不会这般逼迫我们。”水溶浅声失笑,自顾自摇头道,“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海事司之后,上我这求情的人,也算是……”水溶想了片刻,微微皱着眉头,像是在竭力回忆当时的盛况,“也算是门庭若市吧。”

老北静王走后,王府上也是少有这样的热闹。

陈恒一时不好作答,这种走后门提篮子的事情,他能怎么回答?这水溶好好的,跟自己说这个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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