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十年自由

池染本以为提到‘偷偷下山看母亲’这个话题会让慎不高兴,起码变得低落起来,可事实并非如此,这个大男孩一如常态,依旧从容的撕扯着手里的鹿肉,他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抹了抹满是油的嘴:

“为什么我要偷偷下山去看她呢?”

“她是你的母亲啊,你难道不想她么?”

“当然想啊,可是为什么想就要去看她呢?”

“因为……”

思念自己的母亲,所以要下山去看她,这种事情还需要问‘为什么’!?

“即便我去看她,也不过是给彼此一个慰藉罢了,如果被发现了,我不仅会受到严重的惩罚,甚至她也会被驱逐出费舍村,这反而得不偿失吧?”

“我知道她就在山下,每每抬头仰望因古雷布的时候都会展露笑容,而她知道我就在山上,吃得好睡得好,地位崇高受人尊重,她的心里还有期望,她还怀有念想,所以虽然孤单一人,但也并不寂寞。”

“我当然是想她的,但我不能因为想她就去触犯禁忌。”

“不能相见虽然难受,可如果我在她面前被人抓了回去,这会让她担心落泪吧?”

“不能相见,起码不会让她落泪。”

男孩一手抓着自己亲手烤的鹿肉,一手抓着母亲做的糕点,他的嘴里塞得满满当当的,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他很平常,非常非常的平常,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看得出对美食的享受。

如果忽略他说的话,这就是个很平常的大男孩罢了。

池染一时间竟然哑口了,他甚至完全呆住了。

因为慎说得一点儿都没错,从客观的角度而言,母子分离这已是既定的事实,偶然的探望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若是因此贸然做出禁忌的行为,反而会招来真正的悲伤。

可这样的觉悟,不是一个十二岁男孩该有的吧!?

即便是有,也不可能轻而易举就做到吧!?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如何去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

看着眼前大快朵颐的慎,池染莫名的感到了浓浓的违和感。

这个男孩,将会成为暮光之眼。

初见时他恭恭敬敬的站在均衡的大门下,沉稳而干练,待人接物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可在离开人群后他瞬间化身鼓噪的乌鸦喋喋不休,几分钟前他独自一人上山猎鹿,就为了表达自己心中的谢意,淳朴得就像是乡间未经尘世的农家少年,而现在,他满嘴油光,甚至面含笑容,从容的诉说着一件明明是很悲伤的事情。

他的身上集聚着太多相互矛盾的东西,可这些东西放在他身上,却又有了一种……

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

‘均衡’,对,就是‘均衡’。

他明明只是一个孩子,可猛的一瞬间,你又感觉他像是个活了一甲子的智者。

他很简单,他很复杂。

“你不吃么?多吃点儿吧,吃完我还得处理痕迹呢,教派里是不允许自己生火的。”

慎把另一条鹿腿架在了土灶上,他的脸上满是男孩特有的淳朴笑容:

“咱俩当然是吃不完的,但也没办法,规矩就是这样,母亲常常跟我说浪费不好,可以前她在的时候我们也经常浪费。”

这一瞬,他是个真正的孩子。

池染一开始就没有多饿,当然,现在他也是没有多少食欲的。

“那你的父亲呢?他也……也从来不关心一下凯茜么?他们之间是夫妻吧?可在山下的时候我看不出他们有什么感情。”

他突然开口问道。

“感情么……”

慎淡然的往鹿腿上刷着香料:

“可能以前是有的吧,但现在是绝对没有了。”

他缓缓解释道:

“暮光之眼要接受塔卡奴试炼,通过试炼,意味着斩断过往的尘缘,这样才能真正的成为暮光之眼,真正的做到客观与公正,历代以来,暮光之眼的候选人都会在十八岁的时候下山,拥有十年的自由之身。”

“在这十年中,候选人会得到绝对的自由,想做什么都可以,教派不仅不会干预,还会给予最大的支持和援助,可十年之期一满,候选人就得回到教派,进行塔卡奴试炼,没通过的都死在了试炼里,而通过的从此了却前缘,一心投身均衡。”

“父亲就是在那十年中遇到母亲的,事实上,几乎所有的暮光之眼都会在十年自由中成家。”

“父亲通过了塔卡奴试炼,他和母亲的缘分也就尽了。”

原来是这样,暮光之眼并不是一开始就有一张僵尸脸,而是通过塔卡奴试炼变成了这样,如此以来,在山下的时候为什么藏和凯茜看上去完全是两个陌生人也就可以解释了,但是这样……问题就更多了啊。

“既然你的母亲曾经和你的父亲相爱,那为什么她会同意你父亲回到教派接受试炼呢?”

“母亲是德玛西亚一户寻常人家的女儿,那个时候她已经怀了我,她知道这些,反对也是没有用的,她知道我一生下来就要被带走,所以她最后的要求就是在山脚的费舍村有一间自己的酒楼,这样可以时常上山看看我,其实历代以来,暮光之眼的妻子都会有类似的要求,这算是暮光之眼十年自由中最后的要求,所以教派都会答应并支持。”

说到这里,慎指了指那面刻满情诗的峭壁:

“看到那石壁了么?”

“壁上的诗,是我高祖母的要求,据说当时她当时要求高祖父在一天内为她写一万首情诗,要不然就不同意高祖父回到教派接受试炼。”

慎翻烤着鹿腿,满脸无奈的道:

“其实自古以来,让教派头疼的问题不是候选者在十年自由中做了什么,而是如何修正他在这十年中做的事情,候选者要斩断尘缘,可别人不一定愿意,毕竟十年的事情会发生很多事情,候选者会有朋友、爱人……诸如此类的东西,一般来说普通人是无法违抗教派的,但无独有偶,总有几个人对教派的规矩不管不顾,我高祖母就是如此,高祖父当然不可能在一天内写完一万首情诗,石壁上只有1127首,所以她怎么都不同意高祖父接受试炼,也不愿意把孩子交出来。”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

池染追问道。

“不知道,这都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谁能说得清楚,可猜也能猜到两分吧。”

慎耸了耸肩,斜了一眼,缓缓道:

“你以为,暗影之拳是做什么的?”

池染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没错,三百年前的事情的究竟如何的确是没人知道了,可结局不难猜测。

这种事情,闹得再大又如何?顶天也就是刀兵相向,违逆均衡罢了。

而一旦违逆均衡,不管是谁,都会死在暗影之拳的镰下。

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

池染一直都知道,均衡教派虽然是个很怪异的地方,但教义还算是正派,可单单是暮光之眼的这个传统,就简直让人可以把它定义为‘邪教’!

这叫什么事儿!?

十八岁下山祸害一堆人,塔卡奴试炼之后留下一个烂摊子拍拍屁股走人,美其名曰‘献身均衡’。

而这个烂摊子,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还得接受!

心里一下子有了些许激愤和悲凉,但更多的还是不解,深深的不解,他继续开口问道:

“那候选者呢!十年自由,整整十年啊,这会积累多么深厚的感情,这么简简单单的说放下就放下么!?难道就从来没有人拒绝试炼么!”

慎点了点头:

“当然有,但是历史上,极少出现这样的例子,即便是我高祖父那样的人,最后还不是回来了?”

“那拒绝试炼的那些人怎么办?难道强制执行?”

“怎么可能强制执行,十年自由就是对暮光之眼的第一个考验,如果自身拒绝了试炼,强制执行也不可能通过,这其实很简单,若是十年之后候选者没有回到因古雷布,教派就会培养新的暮光之眼,第二个也拒绝就培养第三个,一直培养到有人接受为止,不过教派的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连续两任候选者都拒绝试炼的情况。”

“虽然十年自由会给候选者奠定很多深刻的感情,但你要知道,在十年自由之前,我们都是在教派里修行了十八年的,十八年的修行,为的就是恪守均衡之道,暮光之眼一生都将是均衡的观察者和裁决者,要做出很多艰难的抉择,十年自由和十八年修行这是第一个抉择,如果连这个都克服不了,还算什么暮光之眼?”

慎的解释让池染心里平缓了一些,这样的说法也有一定的道理,毕竟信仰这个东西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宗教的狂信徒做出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可是再看一眼眼前这个坐在土灶前烤肉的男孩,这个憨厚淳朴的男孩,池染的心里一下子又怪异起来。

六年之后,他将获得十年自由。

下山,结识朋友,邂逅爱情,风里来雨里去,经历那些他在山上从来没有经历的东西,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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