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敌!

林如海收到陈恒书信时,已经是建平二年的一月末。这个时节,扬州的气温也开始逐渐回暖。到了正午,刚在外头走出些许汗的知府大人,脱去外衣就坐在书房内,拆起学生寄来的信。

他才看到一半,书房的门就被人从外打开。林如海都不用抬头,就猜到来人的身份,直接笑道:“你来的倒是快。”

林黛玉皱了皱鼻子,特意晃了晃手中的单巾,惊讶道:“爹爹在说什么?女儿是来给爹爹送东西的。”

林如海闻言,抬了抬余光,见是条拿来擦汗的帕子,不以为然道:“哦,看来是爹误会了。”他又看了看,见手帕上刺绣精美,又玩味道,“是你让下人做的吧。”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点不好,林黛玉抿了抿唇线,倒是没有丝毫不好意思,仍壮声道:“女儿也是补过针脚的。”

“嗯嗯嗯。”林如海点着头,自顾自低头看信,“放下吧。”

那可不得放下嘛,林黛玉眯了眯眼睛。又讨笑着走到父亲的书桌旁,帮着整理桌上的摆设。才一会,她就奇道:“呀,又有人给爹爹写信啊。”

林如海侧了侧身子,假装自己没听见。

不死心的林黛玉,又往书桌后走去,把散乱在桌上的书籍,慢条斯理的整理起来。间隙中,她顺势撇了撇余光,就见林如海已经折上信纸,一双目光直把宝贝女儿瞧。

“爹——”

到底脸皮不如她兄长厚,被父亲这么一抓包,林黛玉的脸色也是肉眼可见的红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林如海是笑了又笑,直到笑呛住,声音才渐渐放缓。

见此,林黛玉也不装了。直把手中的书籍累成一摞丢在桌上,自己抬起手就轻轻捶捏着父亲的肩头。“爹,兄长在信里说了什么?”

眼见娇女使憨,林如海哼哼两声,又抬手指指发酸的脖颈处,示意女儿再用点心。

俗话说的好,人求事,低三等。林黛玉没法,只好拼命卖乖。林如海知道娇女的脾气,知道不好使唤过多,兔子急了还咬人呢。等到黛玉再次开口。他就笑道:“就是说了些常事。”

林如海顿了顿,左都御史生病之事自然不好提。他挑了个能说的消息,准备赶紧把女儿打发走。“恒儿现在跟着兵部的人,北出京师,正要往边关去。”

林黛玉闻言,面色一怔,连手中的动作都停了,只惊呼道:“这是为何。边关那边不是还在打仗吗?”

边关,那是多遥远的地方啊。纵是林黛玉博览群书,对此地的了解也是甚少。记忆里能想到的边关之词,多是偏僻、少人烟、多雪等字眼。

“他们就是为了这个事情去的。”林如海也是有些担心,可一细想,更知道无可奈何。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人在官场,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林如海怕女儿胡思乱想,又道:“恒儿在信里倒是挺高兴,还说要给我好好写一写边地的风景。”

黛玉点点头,有些不置可否。只想着回头要去趟庙里,在佛前替兄长求个平安。

“这事,你不好去跟恒儿的家人说。”林如海叮嘱一句。

“女儿省的。”

林黛玉想了想,又好奇问,“那信里还说了什么?”她刚刚可是瞄了一眼,那信老长了,字也是密密麻麻的,总不能一个字都没提自己吧。

陈恒还真没提,写给林伯父的信,大多都是些琐碎的正经事。林如海没办法,就把其中一点琐事拿出来当作应付,“其他就没了,就他在信里说,跟贾家的宝玉起了点争执。”

陈恒给林如海说这事,倒不是为了告小状。本义是让老师知道,自己跟贾宝玉不合的情况。若几家人以后相会在京师,也可省了老师给自己介绍的功夫。

林黛玉一听,秀气好看的双眉已经皱在一起,当即脆声道:“可是二表哥起的头。”

林如海心中暗叫糟糕,坏了,忘记这丫头是个偏心的小心眼了。他摇摇头,也不好替侄儿辩驳解释,还来不及说话。

林黛玉已经自己点着头,开始脑补事情经过,“兄长这性子,从不会跟人一般见识。必然是对方做的太过火,才闹开来。”

越说越气,林黛玉连后续都来不及问,压下心中对故人的挂念,只气冲冲的跑回闺房,提起笔就在桌前写信。

待紫鹃端着茶进来,她的小姐已经一口气写好三封书信。分别是给探春、湘云、宝玉。见黛玉气呼呼的模样,紫鹃忍不住对雪雁问:“小姐怎么了?可是受了什么气。”

后者摇摇头,她也不知道啊。只知道小姐高高兴兴出去,然后生着气回来。

紫鹃想不明白,等黛玉检查完信,才留心问过一嘴。当听到是陈恒跟宝玉发生争执,紫鹃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慧丫鬟想着总不好让小姐继续生闷气,就提议下午去庙里祈福。林黛玉的视线这才转怒为喜,准备着出门的事宜。

……

……

林黛玉忙着出门时,陈恒才刚刚抵达宁远州。北上的路,到此才走了一半。南方正在冬春交季,北地这边还是白雪皑皑。更别说这群人,还是追着冬风的尾巴跑。

冬日昼短,沿途赶路的时间不多,又有白雪阻隔。乡野上的官道,少人修缮,路况的艰难可想而知。出京时的意气风发,到今日都化作旅途的疲惫。

陈恒他们还算好,尚能躲在马车内,不用吹扑面而来的北地寒风。柳湘莲所在的护卫就惨了,天上下刀子也得骑着马护在四周。毕竟这一行里,可是坐着两个正儿八经的侍郎。

马车艰难的行驶在雪地上,偶有寒风透过门扉吹进来,倒让昏昏欲睡的同僚清醒不少。像陈恒这样的低阶官员,自然不可能跟侍郎一样一人一车。

三四个官员挤在一处,更有他们陪行的下人相拥取暖。有一个半睡半醒的户部书令,见陈恒捧着书页翻看,就探过头来,照着纸上的字,慢慢念道:“出京师四十里至通州,二十里至燕郊,二十里至夏店三十里至三河县……”

听见细碎的说话声,其他没睡熟的人,纷纷睁开眼看着两人,又对其中的陈恒道,“持行的游记写的很是详细啊。”

“就是打发一下闲暇。”陈恒答,这是他的习惯。爱看,也爱记。相处日久,同行之人也知道少年郎的怪癖。

有人点头认同,有人出声感叹,“今日方知徐霞客之难。”

旁人问何故。此人说:“之前看书,总以为徐家家境殷实。像徐霞客那般携仆云游,应是又快意又自在。现在出京一看,啧啧啧……”

正说着话,马车颠簸一下,又把众人震了震。大家无不发出苦中作乐的笑声,又有人道:“也罢,也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陈恒听的也是莞尔,旅途终究是烦闷的。就如想看日出的登山者,不到旭日东升、云海翻腾的最后关头,所付出的努力、忍受的黑暗就不会有百倍回报。

见同僚都醒来,大家捡着自己的家事,或是故乡的风景,小声说笑着。陈恒在旁默默听着,顺势也想着宁远州的资料。

宁远州,明初就在此置了宁远卫。领所有七位指挥,一正六副,还有二十四名千户。这些东西,都是记在兵部文书上。在大雍朝的情况则不同,李贽在此只设一参将,九员把总,另有三千八百八十八名客家兵。

兵部上的客家兵,说的倒不是作战勇猛的广西子弟,而是说此地的兵马都是外地人,调度时要多加注意。除了人之外,还有三十二辆独轮车,一百匹军马,三千三百六十八头骡。

这些资料,陈恒都记得。待到他们赶到地方,顶头上司就会命他们下去统辖。此次远行,既要谈判,也要沿途检查武备。啊,兵部的人,日子就是这么紧张。

陈恒的博闻强记,已经在姚自然面前留下印象。果然,他们才下了马车,连同陈恒在内的兵部小官就被喊去检查各处军备。

同僚们这个时候最喜欢陈恒,有什么数据不记得,问一问少年郎,不用多久就能知道个详细答案。

等他们清点完宁远卫的东西,天色已经大黑。兵部的人,却不能休息。这帮兵痞子识字的不多,偶尔死了几头骡,也只拿刀在墙上划一道做记录。陈恒等人要把消息更新后,只等着回京记录在册。是补是放,都要回去商议。

如此休息过一夜,第二日天蒙蒙亮,又要赶着出发。熬夜许久的几人,自然要在马车上呼呼大睡。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他们才算是抵达沈州。说是沈州,其实叫沈阳也可以。明朝就在此设沈阳中卫,所以当地人也常有沈阳的叫法。

此处离边关还有些距离,但已经是北地上最后一座雄城。两位侍郎自然要在此处歇脚,以做统筹全局的工作。以姚自然为首的兵部郎中、主事,则要继续北上一百多里,直到铁岭县方能停下。

铁岭县后六十里是开原县,在后面就是星罗棋布的村落和兵站。北地广渺,多是一望无际的高山峻岭,人烟有多有少。

铁岭县令对这些远道而来的贵客很是热情,提早叫人打了头獐子待客。这算是陈恒最近吃的最好的一顿饭,印象十分深刻。

姚自然在内堂拉着县令闲聊,他们这些低阶官员倒可以聚在一处,自得其乐。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想办法跟草原各部达成联系。此事太过机密紧要,并无陈恒等人插手过问之处。

他们这些人被带来此,只为了完成兵部交代检查军备的事宜。不论是战是和,弄清自己还有多少家底,还能战到何时。才是兵法上的知己知彼之道。

这事,就少不了出城门奔波的辛苦。好在天气已经有回暖的迹象,与陈恒一道的官员姓严。两个倒霉蛋驾着马车,在柳湘莲的护送下,开始检查起自己负责的区域。

一连过了三个兵站,第十日,在退屯站上,陈恒终于见到披甲带霜的辛素昭。数年不见,辛素昭已经是兵站的把总。手上管着几百号人。

两人初会,后者十分惊讶。

“弟兄们跟我说,有京师的故交找我,我还在想是哪路仇家上门。”辛素昭才翻身下马,哈着气站在陈恒的面前,忍不住点头笑道,“真没想到来的会是你。恒弟,这缘分,也是太巧了。”

不等陈恒说话,柳湘莲已经大笑,“大兄,你真以为是巧合啊。”他甚是得意道,“持行早在兵部文书上看过你的所在,今日是特意来看你的。”

“恒弟,现在在兵部任职?!”辛素昭挑了挑眉,没想到自己的好友还有如此机遇。他看了一圈陈恒,恰好对方也在看他。

两人打量着彼此的变化,陈恒的身高已经开始追着辛素昭。后者较之当年,也沧桑不少。下巴处,不知何时开始蓄须。本还算清秀亮眼的长相,到现在都是尘满面、鬓如霜的粗犷豪迈。

“是啊。”陈恒感慨道,“辛大哥变化真大。”

“少做儿女姿态。”辛素昭笑笑,举起手拍在陈恒的后背。突然袭来的大力,让少年郎的身子晃了又晃。

“走,我陪你去检查检查各处。”辛素昭拉着陈恒出门,一路上边走边谈,利落的不像话。这两人还算克制心情,柳湘莲倒是不管不顾,一会说着身上的禁卫衣服,一会说着京师的变化。

辛素昭偶尔也说说自己的事情,如今冬雪未消。兵所的士卒尚有休整的机会,等到开春,他们又要投入新一轮的战斗。

陈恒问了几句历年的战况和士卒折损情况,辛素昭唏嘘一声,只说了句:“第一年跟我来的人,都死光了。”

旁人一听,无不沉默以对。战事糜烂,白骨累累。个中心酸,只有奋战的男儿才能知晓。检查过了武备,辛素昭就请陈恒等人来到自己的住处,算是为好友接风洗尘。

席上,柳湘莲见辛素昭滴酒未沾,就劝道:“大兄,弟弟千里迢迢来此,你不陪弟弟喝一杯吗?”

曾经嗜酒如命的辛素昭摇摇头,“喝不得,喝不得啊。我一喝,弟兄们也会想喝。他们一喝酒,就会想家了。”

这话一说,柳湘莲也没了喝酒的兴致。举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突然觉得有千斤之重。陈恒见此,就端起热水,道:“辛大哥,敬你。”

辛素昭一笑,也是拿起水碗。清脆的碰撞声过后,两人一饮而尽。辛素昭抬手擦了擦胡须上的水珠,笑道:“我以为持行弟会吟上几句诗来的呢。”

陈恒摇摇头,只道:“千言万语,不及亲眼所见。”

辛素昭不在意话中的复杂情绪,反倒豪迈道:“哈哈哈,何须如此介怀。慷慨以歌报国死,方是男儿平生志向。但求死得其所,何须马革裹尸还。”

柳湘莲听的热血沸腾,又开始冲动道:“大兄,等我回去就辞了这鸟官,过来陪你一起并肩作战。”

辛素昭忍不住皱眉,忽明忽暗的灯火,照耀在平白老了几岁的脸上,他露出古怪的神色,问道:“你们不是为了和谈来的吗?”

“咦?辛大哥也知道?”

“看也能看出来。再打下去,两边都撑不住。只是他们没拿到好处,不好跟部民们交代。我们这边,也是差不多……”辛素昭说到此,已经面露几分忧色,“恒弟,你从京师来,可知道上峰的意思?将士浴血奋战至今,要是糊里糊涂的谈和,实在太伤军心。以后再想打,可就没有人了。”

陈恒忙宽慰着对方,说道:“辛大哥放心,这次主事的是兵部左侍郎王仲阶王大人。他绝不会如此失智,置十几万将士的功劳于不顾。”

一旦决定和谈,原本打胜仗的封赏也会打个折扣。这个时候要是一味妥协的和谈,那才是真正的寒人心、寒军心。

辛素昭听完,心思才算稍稍安心。他们这帮子人,远远没到登台亮相的机会。自己的命运,也得被他人操之在手。除了发几句牢骚和担心,只能坐看潮起潮落。

此夜,几人同榻而眠。夜半,窗户上沙沙作响,被坑头热醒的陈恒一睁眼,既能听到辛素昭的鼾声,也能听到风雪的呼声。

翌日,雪停,万里晴空。今日就要回铁岭县,向姚自然述职。陈恒跟同僚打过一声招呼,求他陪自己又在兵站多留半日。多出的时间,陈恒跟着辛素昭逛了又逛,说了又说,才让后者将他们送出兵站。

只此一别,相见又不知是何日。辛素昭骑着赤光,也是将好友们送了又送。路半,辛素昭驻马,拉紧手中缰绳。用马鞭指着峻岭上的片片白光,那都是一夜的风雪所积,阳光照在上面反射所至。

见此壮秀的大好河山,辛素昭意气风发道:“千里送君,终须一别。恒弟,为兄就送你们到这。你,当真没有诗词相赠吗?”

陈恒站在马车上,感受着瑟瑟冬风过耳。沉思片刻,道:“昔日扬州一别,弟弟确实想到一首先贤的词。当日没来及念给哥哥听,今日且做临别之言吧。”

“好。”

长风飒飒,吹动着甲后的披风。辛素昭扬了扬下巴,示意好友赶紧念来。

陈恒清清嗓子,朗声道:“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觮,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吾,春风不染白髭须。却将万字平戎策,换的东家种树书。”

听到最后,辛素昭已经眉开眼笑,落满风霜的脸上,俱是投身边关时的风发意气。他扬鞭,指着前路道:“恒弟,有道是英雄多少年。霍去病如此,辛弃疾如此……”

奋力挥鞭,马作的卢飞快。远去的男人离去之际,带着豪迈的声调,响彻无人的北地,“你、我亦如此。”

陈恒无话作答,只在远去的马车上躬身拜别。

……

……

回到铁岭县后,将各处兵所的情况汇报给姚自然,后者听到情况也是深深皱眉,只打发众下属先去歇息。又过半月,日头换暖。群山中唯有顶部,残存一些白色。

也不知道姚自然使了什么办法,终于等到一票草原部落的人赶来。两方人合到一处,兵部又调了五百护卫,既做监视也做护送。两方人共同回到沈州府衙处,此地的大门立刻就被紧紧关上。

此次谈判,历时月余。中间,两方打打停停,都没有罢兵的迹象。府衙里听的最多的就是,互相指责对方不守信用,假借和谈之名,实为麻痹。

陈恒因写的一手好字,又是兵部的制书令史,与另外两个同僚全程参与。他们没有说话的份,只是要把两方人的一言一行记录在册,以作回京后给李贽翻阅之用。

这也算是间接给陈恒开了眼界,兵部的左侍郎脾气火爆的很,骂起人来也是不落下风。礼部的右侍郎,太过书生气。对外说话,还是文绉绉的。经常落在下风,或是被人无视。

原以为朝中大员,都是什么腹黑学的门徒。亲眼所见,陈恒才知个个都是吃五谷杂粮的正常人。有喜有怒,会气的拔剑要杀人,也会深劝自己冷静,不可置大局不顾。

如此反反复复折腾到五月初,因草原上的气候不佳,边军又频频出击对抗,对方最先撑不住。有些时候,有些事,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谈判的进度,很快就进入到以物换物的具体细节。

那些边商的交易东西,自然上不了台面。所谈的都是要紧的茶、马、盐、银之物,这其中来自江南扬州的陈恒,曾数次被姚自然跟侍郎大人私下问询。

整个大雍使团里,切切实实做过生意,还做成过的人只有陈恒一个。将自己收罗来的经济数据和看法,一一汇报给上峰。

临近五月末,几番锱铢必较的拉锯后,两方才算真正谈拢。剩下的就是互换国书的环节,此事最为要紧,两位侍郎陪着草原使团快马简装,先行一步。像陈恒这一类的小杂鱼,到可以在沈州游玩一二日再回去。

值得一提的是,为了这次谈判顺利。草原各部在有心人的统合之下,所有人并到一处,立国号为建。

这实在是个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消息。

也许回过头来审视,他们说不准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布局。陈恒将自己的猜想写在纸上,只做以后的开悟之念,并不敢拿出来给外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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